引言：“慈善”商人周小弟，涉嫌为逼退小股东雇凶杀人，终将一场隐蔽了5年、价值200亿元的土地纠纷暴力化

特约记者 陈羽

相关博客：上海地产富豪周小弟雇凶伤人案杀戮拼图  (《财经》杂志记者杨海鹏博客）

上海周氏集团董事长、民建中央委员周小弟涉嫌故意伤害被警方刑拘

51岁的企业家尹明华静静地躺在医院里，没有神志，不能说话。一个月前，他被人用铁管痛击脑袋，脑浆崩裂。医生说，他可能变成植物人，永远醒不过来。

案发后，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迅速介入，在捕获行凶者之后，又于2007年11月底将名列胡润百富榜及慈善榜的上海市政协委员、周氏地产集团董事长周小弟刑拘，疑其涉嫌为逼退小股东而雇凶杀人。

至此，一宗长达5年的隐秘土地股权纠纷案终于浮出水面。

周小弟在上海滩是政商两界的红人，因乐施好善而广为人知。但就是这位自称“虔诚的佛教徒”的慈善企业家，如今被指想致自己的多年合作伙伴尹明华于死地。

作为杭州西子房产公司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尹明华是西子房产多年来追讨土地权益的代表之一。他与周小弟的恩怨起于一块价值200亿元的土地。

事实上，最近两年来的上海滩也一直都不太平静。从原市委书记陈良宇案开始，已经有大批官员、地产开发商因为土地问题而倒下。

如今，这把多米诺骨牌仍在前赴后继地被纪委部门次第推倒。如最近因土地问题被双规的上海市浦东新区区委常委、副区长康慧军以及涉案的近10家房地产企业。

但这些案件都没有出现雇凶杀人现象。在上海新一轮对房地产业尤其是土地的清理过程中，周小弟案开启了股东间暴力争夺土地的先河。而在地产行业走向获益颠峰期，宏观调控持续推进的过程中，始终存在多方利益博弈的土地问题，会否再次导致极端暴力行为？

周小弟案注定将成为这一天问的缩影。

那块价值200亿的土地

故事源自一块2536亩的土地。

在上海卢浦大桥浦东引桥不远处，有一个名叫懿德的村子，1500 余人口拥有包括宅基地和农田在内共计2700 余亩土地。就在繁华的大上海边缘，这里现在每户人家都拥有着占地约200 多平米的两层小楼房。

这个现在隶属于浦东新区三林镇的村庄，早在1992 年，其土地就已由原上海县房地产总公司经上海县政府（府土92）958 号、1006 号、1007 号文件批准征用，做商品房开发。根据土地征用文件显示，被征用的土地规划范围为东至新桥港、西至济阳路、北至外环线500米绿化带、南至卢恒路，共计2536 亩。

2000年后，迅猛发展中的上海市中心不断向郊区扩展建设，这块土地也于同期被列入了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相关地区规划当中，为此该幅土地市值近年暴涨，总值约合200亿元人民币以上。

但事实上，这块已被征用了10多年的土地迄今仍然未被开发。而周小弟案的发生，则将围绕这宗土地长达数年的争夺内幕推向前台。

这块最初于1992 年批出的土地几经难以查明的路径流转，于2001 年从上海中祥房地产公司（国有，以下称中祥公司）转移到上海本地民营企业家周小弟手中。而究竟周小弟以何代价获得，则不得而知。

周小弟为此，曾专门于2001 年5 月在浦东新区注册了新世纪懿德，注册资本3000 万元，周是法定代表人，新世纪懿德拥有懿德村2536 亩土地的开发权。

据知晓内情的人士介绍，在已知最早的懿德公司股权结构中，周小弟通过自己全资的新世纪创业公司（下称新世纪公司）持股85% 、中祥公司拥有10%、上海中星房地产公司（下称中星公司）持有剩下的5%，后两者均为上海市的国有房地产公司。

据知情人士透露，按照操作惯例，拥有小股份的国有公司不会掏出真金白银，如此庞大的开发项目就需要完全由周小弟来解决资金问题，周小弟不得不开始寻找合作伙伴。

现年52岁的周小弟，是上海浦东杨思镇人。作为一名农民，周小弟于1982年开始踏入商海，自己牵头和村里的一些人合伙养猪，“人有钱了都想多吃肉(当时猪肉还是限量供应的商品)”。但这笔看上去稳赚的生意却赔钱了，更要命的是，赔了钱的合伙人不认赔，逼着周小弟还钱。为了还掉这笔钱，周小弟卖了几乎所有家当，只剩下一张铺板和一条板凳，媳妇也弃他而去。

周的事业起始于1991 年1 月，当年周在浦东的耀华路上开设了一家汽配经营门市部。之后开始顺风顺水，周小弟在熟悉了汽配之后，于1993年创办了新世纪出租车公司，拥有出租汽车170 余辆，同年还开始经营一家酒店。1994 年，周小弟创建新世纪房产开发经营公司，随后在其家乡浦东杨思乡三角地开发一个新世纪花园小区，迄今已建造住宅30 余万平方米，到1995年时，他又开始在浦东耀华路经营一家夜总会，财富极速积累。

股东入局

周小弟在上海地产界并不算闻人，但在2001 年这个时点上，周小弟的周氏集团已经很像是一个财力雄厚的多元化公司了——在这一年上海周氏集团与上海第一妇婴保健院合作，成立了浦东分院，还合作建有复旦附属眼耳鼻科浦东分院。同年9 月，在各级政府的支持下，投资3.5 亿元创办上海工商外国语学院。该集团还拥有新世纪巨龙武术搏击俱乐部、新世纪国际俱乐部、上海美度沙家具制造有限公司等。

因此从2001 年下半年到2003 年，周小弟顺利地邀请到了位于杭州的西子电梯集团有限公司（下称西子电梯）、上海阳光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下称阳光公司）、上海静安君颐房地产公司（下称君颐公司）三家公司参与开发。

其中，西子电梯隶属于位于杭州的大型民营企业——西子联合控股公司，阳光公司则是一家以房地产业为主业的大型私企集团，而君颐公司则为上海市静安区的国有企业。

由于看中了懿德村土地所拥有的巨大升值潜力，西子电梯、阳光公司、君颐公司先后陆续向懿德公司注资3.33 亿元、3.44 亿元和2.4 亿元，在资金注入后，三家公司按照其投资金额分别拥有800 亩、900 亩和500 亩的土地开发权。剩下336 亩则为回迁房及公共基础设施用地。

值得注意的是，有知情人士透露称，如此巨额的资金注入及土地开发权归属问题，在当初竟然全部都是口头协议，而这也为之后的股权纠纷埋下了祸根。

另有其中一家参股公司的总经理也向记者证实称，“三家公司原想联合共同开发。但由于股东之间缺乏信任，最后大家达成股东‘分片包干开发’的口头协议，按照原先划分土地的比例折算成股权，西子电梯应是32% 、阳光公司为是36% 、君颐公司为20% ，但是，周小弟始终不与我们签订股权协议，钱交出去了，我们的股东身份悬在那里不能落地。”

三家公司从此开始派人入驻懿德公司，追逐周小弟要求其签订补充协议，落实他们在懿德公司的股权。

2003 年7 月，阳光公司首先和新世纪懿德签定协议书,约定按阳光公司已经交付的土地款，来确定阳光公司在新世纪懿德中的股权比例。但据最终的谈判断结果，阳光公司实际投入3.44 亿元，换算成新世纪懿德股权为20%，并办理登记由阳光公司控股的煜德公司持股。西子电梯随后也与新世纪懿德签定类似协议，3.33 亿元的投资同样获得20% 的股权，随后，西子电梯根据其母集团西子联合控股公司架构调整，将其全部股份转给了杭州西子房产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西子房产）。

2004 年，股权调整后的新世纪懿德的股东结构为新世纪懿德55%、西子房产20%、阳光公司20%、中星公司5%。之前拥有懿德公司10%股权的中祥公司则因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突然不再在现股东名单上，而拥有500 亩土地开发权的君颐公司则完全没有获得股权。这两家公司究竟是如何从新世纪懿德中退出，原因不得而知。

有接近周小弟的人士透露，股东之间的纠纷让周很烦心。在2006年周小弟获得世界青年企业家峰会“世界优秀青年企业家奖”后的一次采访中，“政府之所以低价把土地卖给我们，那是因为政府需要我们用一半的土地来修动迁房，我没有理由不答应”。

周小弟对之前这个阶段的股东间纠纷的描述是，周愿意根据最初跟政府的承诺盖一半的动迁房，可其它合伙人不愿意。根据周当时的描述，其他股东认为，这2500亩地的地段太差，开发成本很高，所以希望提高商品房的用地比例，否则就退出。

为这事，周小弟与合作者们不欢而散，周对一些记者说，有人想搞垮周氏集团，以独享这块土地的支配权，“我总觉得，政府为企业服务，尤其是房地产企业，政府铺路、修桥让房价升值，我们赚了钱。反过来，我们企业也要为政府分忧。人不能只顾赚钱，不讲良心。这又是个教训，大家利益诉求不一致，期望值不一致，就没法合作。所以，我不愿意和私人资本合作”。

上述人士透露，由于合作濒临失败，周小弟一度考虑把地还给政府，由政府重新拍卖，而自己将重新投标竞地，谋求独立开发。

愈演愈烈的股权纠纷

周小弟以土地的馅饼诱惑几家公司入股后，上海的地产业也迎来了世纪爆发，地价飞速增长。据知情人称，周小弟此时显然觉得此前分售的股权价格相对地价的上涨，自己已经吃亏。

2004 年2 月，周小弟私下与浦东新区房地产交易市场有限公司（下称交易公司）签订了《懿德居住区联合开发补充协议》等文件，以新世纪懿德的公司经营权包括公章、营业执照等经营文件抵押，先后收取交易公司的费用约4.2 亿元。

但此次交易，却没有经过其他三家拥有股权的公司同意，而获取的借款也划入周小弟个人账户。

这意味着这块土地开发的权利被冻结了，其他股东已经无法行使股权权益，而周小弟不仅可以明目张胆的以冻结为由拒绝其他股东的追讨，而且可以任意处置抵押款为自己的其他事业谋取利益。

懿德公司所拥有的这2536 亩土地的经营权越来越复杂。由于经营权已被抵押，西子房产、阳光公司和中星公司拥有股权却无法开展投资。交易公司只拿到公司执照、公章等经营文件名义上拥有经营权，却又不是股东。

据知情人士透露称，实际上，周小弟如此的私人抵押行为其实正是为了回避另外几家公司的开发要求，他只是为了将土地的开发周期往后拖延，再伺机通过该土地获取新的利益。

事实证明，这只是开始周小弟“消费”该这块土地的开始。一直到2005年，四家公司已先后共计向新世纪懿德注入了13.67 亿元用于该土地的项目投资。但三家小股东却在2005年初发现，新世纪懿德在2004 年度的《资产负债表》中，其公司所有者权益仅为8.59 亿元，至少有5.08 亿元巨额资产不知去向。

相关公司的人员向记者表示，周小弟本人则在此期间个人涉嫌挪用新世纪懿德的建设资金1.2738 亿元，以个人名义投入到苏州工艺美术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另有3.8 亿余元的资金不知去向。但据周氏集团的网站显示，周在此期间共投资了2.5 亿元用于整合江苏省工艺美术集团，并拥有恒孚银楼等多个子公司和工艺研究所。

2005年下半年，周小弟计划参与青岛跨海大桥的部分建设，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他要求浦东交易公司出具其拥有的新世纪懿德的土地和资产证明，交易公司征求阳光公司和西子公司意见后，拒绝了他的要求。

在以复杂的股权关系拖住其他股东的开发要求之后，周小弟又开始考虑抛弃原有股东，重新寻找大买家的计划。，因为在此阶段，上海地产行业已经到了近乎疯狂增长的获益巅峰期。

根据可靠消息源证实，在周小弟所寻找的新买家当中，甚至包括了新加坡淡马锡财团这样拥有雄厚实力的国际财团，但是，鉴于新世纪懿德内部复杂的股权纠纷，买家提出，除非股权问题得以解决，留下一块干净的土地，否则绝不参与这一投资项目。

也正因如此，周小弟已迫切需要与原股东开展谈判，以便理清股权关系。而据当事的股东们分析，周小弟的要求是，希望原股东退出。

西子公司、阳光公司等小股东在资金、股份和开发权被拖延数年后显然不甘心就此退出，几家公司从此开始便派有专人负责每天上门追讨股权权益，并开始着手寻找更高层人士参与协调、媒体曝光等手段对周小弟进行要挟。，然而，他们很快发现，“周小弟水火不侵。”

亦有当事人介绍称，事实上各方股东也并不想以合同纠纷来起诉周小弟及其公司，因为众人皆知这块土地是周小弟通过种种努力和手段方能获得。也就是说，土地的获得根本就来自周小弟使用“潜规则”进行的背后运作，一旦司法起诉周小弟，也就意味着土地可能随时将被政府收回或者更改土地的经营权，而这样所有的参与者都将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

剑走偏锋

事实上，该块土地手续从一开始就存在多种问题。本刊调查发现，新世纪懿德所掌握的2536亩土地其实只有不到500亩办理了土地出让手续。而周小弟正是利用其他股权方不愿扩大事态和获取土地的渴望，不断违背相关合同，将具有巨大诱惑的土地为己所用，四处融资和交易，直至发展到极端——试图以雇凶的方式驱赶小股东。

2004年3月，国土资源部、监察部联合下发了《关于继续开展经营性土地使用权招标拍卖挂牌出让情况执法监察工作的通知》，要求从2004年8月31日起，所有经营性的土地一律都要公开竞价出让。即在2004年8月31日之前，各省区市不得再以历史遗留问题为由，采用协议方式出让经营性国有土地使用权，以前盛行的以协议出让经营性土地的做法被正式叫停。该文件还规定，2004年8月31日以后，发展商必须及时缴纳土地出让金，而且如果在两年内不开发，政府可把该土地收回。

而就在“8?31”大限前夕的2004年8月30日，新世纪懿德通过协议出让方式，获得了三林镇15街坊16/1宗26.9091万平方米的土地，地块总建筑面积24.81万平方米，出让总价16182.3万元，这也是新世纪懿德自成立之后惟一一块真正获得土地使用权的地块。2005年12月，浦东规划管理局下发意见书，同意新世纪懿德的建设设计方案，将该地块作为懿德居住区一期。在这个方案里，工程中地上总建筑面积为172811.6平方米。

而现在，那块价值200亿的土地，除了上述的26.9万平方米，其余的2000多亩用地，则再也没有出现在此后的一系列设计规划以及招标信息中。

周小弟的居所位于上海卢浦大桥浦东一侧的引桥旁边的一个院子里，这个院子有三栋别墅，装饰极尽奢华，效仿法国贵族风格。别墅建在周小弟老宅原址。

其名字经常出现于公益事业以及各种财富或者慈善排行榜。接近周小弟的人表示，与其他习惯低调的富豪不同的是，周小弟更为喜好名声、结交政府官员以及炫耀财富，而这些都可能与他的出身密切相关。作为曾饱受歧视的“乡下人”，农民出身的周获取财富后，希望通过支持政府的公益事业获得社会地位，并由此结交权贵，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他太渴望能够跻身社会上流并希望能够因此受人尊重。”熟悉周的人士说。

多年以来，周小弟公益捐助额度不菲，如捐献“抗非典”500万元、宋庆龄基金会100万元、三峡光彩小学30万元等，频频出现在相关慈善家排行榜，并资助拍摄主旋律电影以及其他活动，多年来也获得各种官方或者国际的奖项。

其个人声称自己是虔诚的佛教徒。与此同时，周还具有身兼内地民主党派民建的中央委员、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国际商会副会长等要职，并到处宣扬自己与特殊部门关系密切。曾获“最具社会责任感企业家”、“中国公益事业十大功勋人物”等多个荣誉。

目前，周小弟涉嫌雇凶伤人，已被上海公安部门控制。悲痛欲绝的伤者家属要求严惩凶手，而相关公司则要求保持沉默，因为，这不仅是一个伤人的刑事案件，而且是一个各方股东都不愿公开的股权纠纷。

而据本刊了解，该2500余亩土地，将被重新拍卖。届时，卷入这起恩怨的各方当事人，有如黄梁一梦。